第五十章 悬河注火【上】(两章连更) (第1/2页)
圆和法师年过四十,身形瘦削,下颌留着短须,头上戴着僧帽。
身旁跟着的两名年轻弟子,新剃的头皮泛出深青色。
“施主客气。贫僧既来,自当尽力。”
一行人正欲前往禅房,恰逢温庭昔迎面而来。
他见王弘业亲自引路,不禁问道:
“明公,这位是?”
王弘业笑而不语。
一旁的老幕僚见状,连忙解释道:
“此乃圆和大师,日本圆仁法师的同门,佛法精深,名扬海内。”
又上前两步,放低音量:
“大师出家前,是河东柳氏嫡子,其祖父柳公绰曾任河东节度使,门第显赫。”
“年少时便以才学闻名,却因缘际会,舍俗出家,如今更是被尊为‘淮南佛门第二人’。”
温庭昔肃然起敬。
王弘业见状,满意地点头。
一行人穿过回廊,朝禅房走去。
温庭昔下意识地想要跟上,却被老幕僚回头瞥了一眼。
他立即站住。
王弘业引着圆和法师步入禅房。
两名弟子留在外间,老幕僚垂手立在廊下。
禅房内。
王弘业跪坐在茶碾前,将茶饼碾碎。
他一边动作,一边开口问道:
“法师可知,李相上月又罢了三位中枢要员?”
圆和法师接过茶盏,轻轻吹去茶汤上的细沫,语气平和:
“李相手段果决,颇有《金刚经》中‘破相’之意。
“只是……过刚易折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圆和法师指尖蘸着茶汤,在案几上画了个圆,缓缓说道:
“《华严经》云:‘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’。
“此为万物相互依存、无碍圆融之至理。
“李相如今虽集文臣之权于一身,然独木难支,终非长久之计。”
“怎会是独木?”
王弘业斟茶的手顿了顿,片刻后才道:
“数月前,李相曾出面,为牛党杨嗣复和李钰求情,备受朝臣赞誉。
“我还听说,李相准备仿照今次科举,逐年增加寒门的录取数量……
“这显然是有缓和党争之意啊。”
圆和法师微微一笑,抬眼望向王弘业,目光平静:
“李相的举措,外示宽仁,内藏机锋。
“虽有求情之举,其本意却非为消弭党争,而是借机收拢人心。”
圆和顿了顿,指尖轻叩茶盏,似是无意地补充道:
“当此之时,他既能对宦官发难,又能对文臣政敌施压,皆因天子之威为凭。
“然世事无常。
“若有一日风云变幻……李相恐亦难保。
“届时,清算之事,在所难免。”
王弘业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,惊得险些洒出。
他分明记得,两年前,圆和对李德裕还颇为推崇。
只因李德裕虽出身世家高族,却重视实际才能,主张以才学和品德,作为选拔人才的主要标准;
在官员的任用和考核方面,也强调注重实际政绩,减少——但不完全排除——门第因素对选官的影响。
李德裕曾称:
“朝廷显官,须是公卿子弟……寒士纵有出人之才,登第之后,始得一班一级,固不能熟习也。”
——黄巢纯属例外。
在李德裕的标准中,盐商之子称不得“寒士”。
总之,王弘业坚决反对李德裕弱化出身、以才取士的错误观念;
但当时的圆和,却对他大加赞赏,直言其有“明相”之风。
眼下,不过七百多日不见,圆和对李德裕的评价,竟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。
话中的“风云变幻”,看似在指朝局动荡,却也隐隐指向新君登基。
‘莫非……他对当今圣上亦有所不满?’
王弘业惊疑不定,却又不敢深问。
好在圆和并未继续,而是切入正题:
“施主急书传至扬州,究竟有何迷津,需要勘破?”
“不瞒法师,我邀请您前来,既为解惑,也为祈求我佛庇护。”
“庇护何处?”
“前景。”
圆和露出疑惑之色:
“阿弥陀佛。
“贫僧闻施主治琼州瘴疠,使岭南万民康泰。
“正四品侍郎之位,于施主而言,已是囊中之物。
“且施主尚有楚国公为倚仗,又何须再求伟力?”
根据唐朝官制,刺史品级取决于其所辖州的等级。
琼州在唐朝属于下州,因此琼州刺史的品级,为正四品下。
虽品秩仅升半阶,然自边州入中枢,政治地位明显大大提升。
王弘业却摇头苦笑,神色愈发迟疑。
圆和合十道:
“贫衲与檀越相识廿载有余,若有难言之隐,但说无妨。”
王弘业沉吟片刻,终于问道:
“人生一世,所为何来?”
作为得道高僧,“人活着是为了什么”的叩问,圆和听得太多太多。
因此,面对不同的人,他有不同的开解之语。
若是阅尽沉浮的商贾,圆和便答:
“行善积德,庇护子孙。”
若是求子心切的妇人,圆和便答:
“人活于世,盼即是生。求子是盼,顺遂亦是盼。”
若是形容枯槁的街边乞丐,圆和便答:
“忍辱精进,来生福厚。”
虑到王弘业的为人品性,圆和轻捻佛珠,正色答道:
“人生在世,皆为登高修行。
“《华严经》十地菩萨道,从欢喜地至法云地,需次第登阶。
“正如当朝三省六部,不入中书门下,何以参知政事?”
王弘业双手合十,口诵“阿弥陀佛”:
“法师所言极是。
“只是王某以为,登高未必只在庙堂。
“守家待时,亦可称高人之姿。”
圆和垂目不语。
与其多说多错,不如静观其变。
正思忖间,忽觉手腕一紧——
王弘业竟冒昧逼近,牵住了他的手?
“法师!”
王弘业难掩喜色:
“我要抬宗了!”
他深吸一口气,目光灼灼:
“太原王氏自北魏以来,世代簪缨;
“门第之盛,天下共仰。
“然我这一支……”
他声音微颤:
“百年来始终偏居旁系。
“每逢祭祖大典,我只能立于偏殿,望着本房子弟在主殿执礼。
“那种滋味……”
他苦笑一声,攥紧衣袖,指节发白:
“如今本家有意将我抬宗,写入正册!
“这意味着什么?
“意味着我的名字,将与青史留名的先祖并列!
“意味着我的子孙,将堂堂正正地称一声‘太原王氏嫡系’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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